卑沙城:几度夕阳红

更新日期 11/10/2014 8:19:29 AM浏览 528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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卑沙城:几度夕阳红
           
——大黑山文化之旅之五
文/季士军

        隋大业八年(612年)初,隋炀帝发动了进攻高句丽的战争。据《资治通鉴》记载,隋军“号二百万,其馈运者倍之”,各军首尾相接,鼓角相闻,旌旗连绵长达千里,其声势之浩大“近古出师之盛,未之有也”。征战之初,接连取得几场胜利,后在围打辽东城时久攻不下,且伤亡惨重,只得撤兵。尽管没有凯旋而归,但在回师时隋炀帝仍然写下了颇有气势的《纪辽东》:“辽东海北翦长鲸,风云万里清。方当销锋散马牛,旋师宴镐京。前歌后舞振军威,饮至解戎衣。判不徒行万里去,空道五原归。”第二年,踌躇满志的他又重整旗鼓,再次亲征,可惜仍无功而返。
         大业十年( 614年),隋炀帝下诏复征天下兵,百道俱进,三次征伐,收复辽东。左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率水军自山东东莱渡海,兵临卑沙城下。隋军的战略部署是让来护儿的水军在攻占卑沙城后继续推进,与隋炀帝率领的陆军协同进攻平壤。卑沙城一战,高句丽守军进行了顽强抵抗,关门寨口尸横遍地。因遭受隋军连年讨伐已精疲力尽,高句丽虽借山险城固,终难抵挡来护儿的连番猛攻。卑沙城遂被攻破,隋军潮水般涌入。《隋书•来护儿传》载:“来护儿又帅师渡海,至卑奢城,高句丽举国来战,护儿大破之,斩首千余级”。《资治通鉴》也记载了这场战争:“秋七月,护儿至毕奢城,高丽举兵逆战,护儿击破之……”
        捷报传到涿郡,驻扎于此的隋炀帝忧郁的心情开始晴朗。而此时来护儿厉兵秣马,正准备乘胜追击,直捣平壤。高句丽主高元十分恐惧,急派使节上表请降。隋炀帝见高句丽议和降服,已挽回败军之耻,时逢国内农民起义烽烟四起,风雨飘摇,便无心恋战,于是传令召来护儿撤军。来护儿认为“今高丽困弊,野无膏革,以我众战,不日克之”,不肯奉诏撤军。但此举遭到随军长史崔君肃的坚决反对,加上手下诸将皆怕抗命之罪,一起劝来护儿撤军,来护儿无奈,只得抱憾回师。隋军撤走之后,卑沙城被高句丽重新占领,隋朝开疆扩土的大业因而功败垂成。
        高句丽是我国古代东北地区一个少数民族,其先民为秽貊族,周秦之际为东北的“高夷”。汉武帝时设高句丽为县,属玄菟郡。西汉元帝建昭二年(前37年),中国北方夫余人朱蒙在吉林浑江下游地区建立高句丽国,建都“纥升骨城”,即今天的辽宁省桓仁县五女山山城。《魏书•高句丽传》和王充《论衡》中,均有对高句丽始祖朱蒙的描述。高句丽与中原政权保持着隶属关系并称臣纳贡,同时每当中原王室衰微又不断兴兵扩张,攻城略地,因此成为北疆地区一个时叛时附的地方政权。历史上,高句丽对人烟密集、物产富庶的辽东地区垂涎三尺,辽东也成为高句丽赖以生存的重要基地。
        高句丽经济以农耕为主,兼狩猎、采集、饲养,多居山谷,喜欢选择山势险峻之地建立山城,常为三面围以高山或绝崖,南面有缓坡山谷,便于攻守,山城因此成为高句丽生活中的重要据点。晋元兴三年(404年)高句丽占据辽东后,修筑了很多山城。据考古调查,在辽东半岛地区分布的高句丽山城共有五十七座。今大连境内有十四座,主要分布在水陆要冲和险壑高山,构成防御山东方向从海路进攻辽东的军事堡垒。卑沙城系高句丽盘踞辽东时期修筑的最南端的军事城堡,处于古代交通咽喉要道和往来黄渤海之间的陆路最便捷之地,并与普兰店巍霸山城、瓦房店得利寺山城、庄河城山山城相呼应。卑沙城也是古籍记载最多的高句丽山城之一,《隋书》《旧唐书》《新唐书》等文献多有提及。
        卑沙城,又称卑奢城、毕奢城、沙卑城,始建于东晋末年。《辽东志•大黑山》记载:“金州城东十五里,山顶有古城,在凤凰山之左方,约二里,内有二井,四面悬绝,惟南一门可上,不知何代垒砌。”
        高句丽山城大多依照山脊的自然走势修筑,有的段落甚至就是利用陡峭的山峰为屏障,不加任何修饰和加筑。卑沙城筑于大黑山中、南两峰之间的山脊之上,城垣转山梁,绕山谷,围成圆弧形山城,绵延约五公里。城内是两条弯曲的峡谷,四周峭壁悬崖,安营扎寨于城中,进可攻,退可守。因为山城是以军事占领为主要目的,与中原城邑相比缺少生活设施的布局,是一座集城墙、边墙、点将台、嘹望哨等为一体防御体系完备的军事城堡。
        城墙高三至五米,宽二米,墙上每隔一米左右,有一个方形穴坑,是用来放置栅栏立柱的。现在,我们看到的卑沙城,其实并非初建时完整的原貌,现存的遗迹大多是原城墙的基础部分。尽管山城大部分已经倾颓,但当年壁垒森严的壮观与奇伟仍依稀可见。城墙的石块为就地取材的巨大石英变质岩堆砌而成,有的重达数吨,在1500余年前,人们能完成这样宏大的工程,不得不令人由衷赞叹。史学家曾考证,山城巨石上有安装轳杆的穴痕,说明高句丽人是用轳杆将巨石滑上去的。
        今天,来到卑沙城,仿佛仍能看到千年以前,在或隐或现的峡谷中,一项浩大的工程在艰难地推进着。我在想,如果当年的修建者,还能横戟立马站在城堞上,得意地环视着自己的杰作,他们的心头涌动的应该是自豪还是无奈?作为一部史册的残页,山城已在岁月的风霜中逐渐淘滤了当日的建造过程,但是古代劳动人民的创造力却不会因此消失。它以自己独有的气势,蜿蜒于地域文明的坐标系,浓缩着文化、军事与政治的关系,体现出遏制与拓展、生存与消亡的内涵。
        由于占据咽喉锁钥之地,金州经常会别无选择地成为烽烟迭起、战火纷飞的古战场。如果说大黑山是一幅风光旖旎的图画,那么卑沙城就是一本征尘厚积的石质史书,那些石头就像布局其中的文字,在渐行渐远的碟片上,叠印和组合着一帧一帧擦拭不掉的光影。
       隔着世代的兴替与轮回,历史的驿站穿行向前,就像在大山的褶皱里曲折迂回的山城和跌宕起伏的时光。
       距离来护儿征战高句丽之后不久,随之而来是朝代更替。唐朝建立之初,高句丽极力缓和与中原王朝的关系,唐高祖李渊也对高句丽采取了怀柔安抚之策,远离长安的卑沙城因此进入一个较为安定的时期。然而,仅仅过了十几年后,战争的阴云又重新笼罩在卑沙城上空。
        唐贞观十六年(642年),高句丽发生了一场政变,盖苏文弑其王高建武,更立建武侄高藏继位。接着,又大举进攻与唐朝关系密切的新罗,企图割断新罗与唐朝的联系,进而壮大自己的势力。在派遣使者劝解无效之后,唐太宗对此十分恼火。
        贞观十九年(645年)二月,唐军兵发两路,开始征讨高句丽。陆路以太子詹事兼左卫率、英国公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,率兵六万,直趋辽东;水路由刑部尚书、郧国公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,率江、淮、岭、硖摇募的劲卒四万,战船五百艘,自莱州渡海而进击平壤。水陆两路,分进合击,唐太宗亲御六军以会之。
        一时间战云密布,在莱州的海面上,在辽西的大路上,唐朝军队旌旗招展,号角齐鸣,拥有当时世界上最精良武器、最坚固铠甲、最富于战斗精神的强大军队向敌人发起了进攻,卑沙城下再次展开了厮杀。
        在旅顺登陆后,张亮命令程名振和王大度为前锋,进攻高句丽在辽南的第一屏障卑沙城。在仔细观察了山城的地势后,他们决定采取三面佯攻,一面主攻的策略。由于城垣上有女墙、雉堞、角楼、望楼,且临崖耸峙,只有关门寨可以进攻,于是和当年来护儿一样,张亮也在关门寨摆开了战场。此时,高句丽早已做好了战争准备,囤积了充足的粮草和武器,山中也有终年不断的山泉水源等,所以他们并无惧怕,决意顽强抵抗。
        战斗发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,唐军运用投石机、床弩等先进的器械奋勇攻城,高句丽人则用弓箭、滚木雷石对抗反击。王大度带领先锋队在进攻开始后,一直在寻找机会,当看到高句丽军队反抗劲头刚过,便率军突然对西门进行了猛攻。一场激烈的战斗后,终于占领了城头,打开了西门,卑沙城被攻陷。《资治通鉴》卷一九七载:“张亮帅舟师自东莱渡海,袭卑沙城,其城四面悬绝,惟西门可上。程名振引兵夜至,副总管王大度先登,五月己巳拔之,获男女八千口。”卑沙城之役的胜利,使唐军取得了收复辽东的主动权。
        与此同时,张亮的水军之一部由分道舟师总管丘孝忠率领进击鸭绿江,以威胁高句丽前线诸军之侧背,并阻其增援辽东。在陆路,唐军亦进展顺利,连克数城,进围安市,即现今辽宁海城南营城子。但这时天气已冷。草枯水冻,粮食将尽,兵马难以久留,唐太宗便下令班师。此次征战虽未能取得完胜,但消耗了高句丽本不充足的有生力量,动摇了高句丽政权的统治基础。
        后来,唐太宗依照“更迭扰其疆场,使彼疲于奔命……可不战而取矣”的计策,派出海陆两军,不时出击辽东,迫使高句丽困于防守,土地荒芜。高句丽地方政权在存在了705年后,于唐高宗总章元年(668年)被灭,大唐也终于实现了收复辽东的夙愿。高句丽被灭后,其族众大部分内迁中原,一部分融入靺鞨人建立的渤海国,一部分流入新罗、突厥等其他民族,促进了民族间的融合和交流。
        抚摸着残存的雉堞,叩击着斑驳的古垛,眼前犹见古战场拼杀的刀光剑影,耳旁似闻千年前争斗的鼓角争鸣。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的风雨,卑沙城只留下供后人凭古怀今的残址。我每一次来到山城,驻足于朝代之间的转角或断面,沉浸于久远的追思之中,会不由得记起奉天省长王永江登城远眺时所写下的《山城秋感》:“城上东望见翠嵬,唐王古殿夕阳颓。看天兀兀真如醉,阋世茫茫剧可哀。”
        隋唐王朝收复辽东及东北等地的战争,是统一的多民族的中央政权消除地方割据势力所采取的政治措施。卑沙城作为高句丽千里防线的一座大型城堡,其战略地位相当重要。如今已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卑沙城,又成为研究高句丽屯驻辽东和隋唐王朝与高句丽战争的重要遗迹。在城内,曾发现战国到隋唐时的货币窖藏和高句丽时代的绳纹、网格纹红瓦及莲花瓣纹瓦当残片等。无数的英雄豪杰都退隐了,无数的成功失败都逝去了,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,只有那些碎片留存至今。我知道一部浩瀚的中华文明史,其中相当的一部分就深埋在地下。而在卑沙城的脚下还藏有多少秘密,暂且无从叩问和知晓,但是我们的根脉注定就在这座城堡的深处,与每一块山石、每一件瓷器、每一个瓦片连在一起。来到这里,不是一次相遇,而是割舍不断的情缘,不是为了找寻,而是一次跟随自然与人文的双重回归。
        曾经的城寨之外,铁骑刀戈,万马嘶鸣,曾经的高墙之内,旌旗委蛇,狼烟四起。而我想说,我更喜欢看到这样的景象,山城之外,沃野麦浪翻滚,果园鸟语花香,一排排屋舍错落有致,一缕缕炊烟徐徐上升;山城之内,浅草如茵,古木参天,河流澄澈,山林静谧。一切都是放下了的超然,所有的事物都合乎秩序而又从容平淡地生息着、繁荣着。
        在卑沙城的南端,有一座方形石台,这就是有名的点将台,相传为唐太宗当年升帐点兵之所,平时演兵习武,战时指挥作战。点将台,是战争的制高点,也是威严的制高点。在不同位置进行现察,点将台会展现出迥异的面容。从山脚仰视,其兀立于天地之间;从侧面打量,其孤悬于绝壁之上;而登到台上,居高临下,俯瞰脚下云海滚滚,聆听耳畔松涛阵阵,雄壮威武之感也会油然而生。我想,如果告别了战争,点将台就是城市的阳台。来到这里,面对的便不再是波诡云谲,而是瑞气降临,静坐台上不再用排兵布阵,只须品茗论道,让那些日察地形、夜观天象的韬略,在宁静祥和的气场中,书写另一种传奇。
        “八百里湖山,知是何年图画;十万家灯火,尽归此处楼台。”每当晴日,登临点将台,东眺黄海朝阳喷薄,日新月异的新市区尽收眼底;西观渤海晚霞余晖,饱经风雨古城金州一览无余。
        已经消失的战场是我永远都无法到达的现场,尽管有石头带领我不断穿越,尽管树木用伸展的枝条为我指引着方向。在时空交错的影像中,我对大黑山的认知与对卑沙城的阅读显然不是同步的。往事越千年,我站在城墙下,想要寻找一处入口,深入那段逐渐风化的记忆,看看层层叠垒的山石,如何把往事擎向峰巅,然后又把它们一一瓦解。石头从四面八方赶来,构成一座山城时,也许不知道自己的使命,更不知道旷古至今战争的残酷。现在墙垣坍圮,石头们陆续回到原来的状态,是谁造成了它们的聚散离台?拥抱时堆积着一段历史,分开时留下了一堆故事,也许它们的经历就是存在的意义。而山,依旧是那座山,屹立在辽南千万年的时空里,不动声色却又洞悉一切。大黑山是静默的,在它旷远高深的目光里,卑沙城的荣辱兴衰终究会黯然失色。
        “迤逦照斜阳,关山转莽苍。会当凌堞顶,极目海天长。”这首绝句,描写了夕阳下的山城景色。清末诗人郑有仁曾以唐多令词牌填词八阕,用来咏唱金州八大名胜,他在《山城夕照》写道:“大好黑山城,卑沙旧有名。对斜阳,一抹霞横。返照殷红煊碧草,城下路,认分明。驱犊画中行,飞鸦古树争。照残些,宫殿唐营。石堞于今犹好在,刚豁眼,暮烟平。”
        暮色渐起,沧桑已远。此刻,夕阳笼罩下的山城犹如一把弯弓,张弛之间有一枚箭簇从远古射向未来,苍茫中的轨迹,就是我们对家园的认同与指向。于是,我听到海天深处传来的合诵: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(来源自《海燕》总第455期)